凌晨四点烧海棠

海棠花凌晨四点不睡觉,不如烧了。

[龙嘎/上音三角] 致一九七五(2)

方书剑第一人称视角。

主cp:龙嘎,龚方/昱剑。有一点方嘎暗示。


这章好像不用链……?


前文:(1)



二月初,嘎子哥长久的腰伤、这颗定时炸弹,终于在一个清晨炸响。

腰伤复发的时候他正在骑车。雪停了,他骑着知青点唯一的解放牌自行车,去镇上寄信。腰痛让他稳不住车把,前轮不偏不倚压在一堆积雪上,表面已经被冻得结实,和冰一样滑。

他就连人带自行车顺着堤坝滑下去。

后来因着这辆车又出了别的事。我们几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致认为这车太过不祥,悲恨交集,而把它烧成一堆铁渣。但那是后话了。那天我们直到午后才发现不对劲,按理说,清晨骑车去镇上寄信,午饭前总该回来的。然而午饭做好了,直到放凉也没等到嘎子哥,大龙哥那天又不在。黄子先慌起来,拉着我顺着必经的路去找他。

我俩在堤坝下、河水边的草丛里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两个小时。

 

我借了辆平板车,跟黄子一个人拉一个人推,把他带回去。黄子在后面边推车边哭。我放任他哭了一会,等到快要进庄子里的时候,我说你别哭了,大龙哥这会该在宿舍了,等下看见你哭着回来,他会慌的。

他就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,把脸抹得一团花。他吸了吸鼻子,哑声说:“我去叫人,然后喊余老师过来。”

我把平板车放下,一手扶着嘎子哥,一手给他挡太阳。雪霁之后阳光就狂烈起来,照的人眼睛发烫,农闲时节的午后,村庄一片寂静。我那时有一种冲动,想冲进每一户家里,把每个人从床榻上、躺椅上、炕头上摇起来,让他们别再睡了,如果你们不睡,嘎子哥也不可能一个人躺在那里几个钟头,一直没人发现。但我还没来得及冲动,嘎子哥就醒了。他伸出手想抓我,才发现根本伸不动手臂。

我身上的寒毛一瞬间倒竖起来。

余老师过来半蹲在他面前,问他:“你现在哪里不舒服?”

嘎子哥笑了,张了张嘴,没出声。大龙哥就站在后面,低着头看他。他替他开口。

“余老师,他疼。”他说。

 

余老师是坝上唯一的医生,下放到这的时间算来比阿云嘎他们还早。严格来讲他不算是医生,他在医科大教书,以带学生为主,不怎么亲自执刀。然而到了这边不知怎么,起初是知青们,后来是村民,有伤有病都来找他,甚至年轻妇女生孩子都来找他。他们仍然喊他一声“余老师”,他就不收分文给他们治,最多收点草药钱。他说条件不足够的时候,中医比西医更管用。

嘎子哥用来敷腰的草药就是从他那拿的。他早就提醒过,你那腰平常不能太劳累,趁着年轻,还好恢复。然而他这一摔,摔得余老师从来温和的表情都凝重了。他点了一支蜡烛,把纤细的针在火上烤过,一根根扎到他腰上去。

我们围成一个圈,一言不发地看余老师扎针。他把针拔出来的时候针孔里流出红黑的淤血,龙哥盯着那些针不放,问他:“能恢复吗?能吗?”

余老师把针尖擦干净,抬起头。我不知道。他说,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说实话的。

大龙哥明显焦躁得不行。那怎么办啊。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。怎么办啊。

余老师扎过针以后,嘎子哥的手臂能抬起来了。这让我看着没再那么害怕。他伸出手,覆在大龙哥那两只无措的手上,轻轻拍了拍。他说:“我躺两天就好,不就是摔了一跤,多大点事。”

“先加强营养,躺几天养一养,再说吧。”余老师把针收回腰包里去,站起身,看了他俩一眼。他们的事情他也知道。他轻声说,“我明天再来扎针。”

 

那天晚上我们谁都不说话。

原本,日薄西山之后,是我们狂欢的时候。大龙哥用早上劈好的柴草点燃了炉灶,炖上豆角和白菜,有时候加一丁点猪油,香气盖都盖不住。河流从堤坝旁边湍急地淌过去,我们就对着河流唱歌,或者回到我们的小砖房里、躲在柴房里,低声唱那些多年未闻,但还没被遗忘的曲子——白桦林、山楂树,站在岸上明媚的姑娘。

但今晚一片寂静。我们都没睡,随便吃了点晚饭就躺在榻上。大龙哥从外面进来,看见煤油灯还亮着,嘎子哥躺着睡觉,男孩们却也一个个缩在那,死气沉沉的。他把手里的捣火棍往旁边一扔,朝我们丢了句:“起来个人,不睡就来帮我烧柴。”

我离他最近,因此我站起来,低头捡起地上的木棍。还没走进灶房我就闻到姜酒的味道,滚开的酒混着姜片,在锅里翻腾着,好像混在其中的还有别的,淡粉色的,有点发紫。大龙哥没说那是什么,只让我烧火,火要小点,慢慢炖。

但我见过这东西,那让我联想起一些不太愉悦的记忆。当年出去参加比赛之前,食堂开小灶,单独炖给我,说是加强营养。我吃不下,偷偷给倒了。而如今又在千里之外的灶台上看见它。我没说话,蹲下来往灶膛里添加木柴。

“方方,”大龙哥突然开口了,“我挺害怕的。”

我说哥你不要怕,嘎子哥一定能恢复。但这话说出来,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。大龙哥摇摇头,又往锅里加了点姜片。

他说:“不是。他要是站不起来我肯定照顾他一辈子,这没什么。但我怕的不是这个,我不知道怎么说。我不怕他疼,我怕的是他疼了却不跟我讲。我怕他也在害怕。”

大龙哥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。我抬起头看了看他,他没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,只是皱眉。他不像嘎子哥哪怕皱眉都有些倔强的好看,他皱起眉来整个人都阴郁了,愁云积聚,少有的脆弱。我说:“龙哥你得先坚强。”

他叹了口气,让我熄了火,盖上锅盖焖着。他说,你先回去睡觉吧,我等会就来。又说,幸好你们几个小的来了。

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帮他烧柴这件事,还是别的什么。因为我抬起头的时候,他做着手里的事,就如同没说过后一句话。我走出去发现月亮已经出来了,就挂在天角,浑圆剔透,亮得让人紧张。

 

熄灯之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门响。

我睁开眼,看见龚子棋躺在旁边榻上,眼睛也睁着。我们都没睡着,但是都不出声。我们听见大龙哥进来,把碗放在桌上,脱了厚外套。他搅了搅碗里的东西,轻声说:“嘎子起来。”

床铺轻微响了几声,嘎子哥靠着枕头坐起来。他问他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……中药。”大龙哥沉默了一会,继续用勺子搅着瓷碗,“我问余老师要来的,得给你好好补营养。”

嘎子哥大约是发现了他有点别扭,他总是这么敏锐。他看着他,问他:“到底是什么?”

“哎呀。”大龙哥从嗓子里笑了一声,“怎么了,我还能害你吗?”

我发觉气氛不对,悄悄侧过脸,从枕缝里看他们。嘎子哥低烧了一天,在月光底下显得脸色更白。他看看那只碗,又看看大龙哥的眼睛,等着他开口。实在没办法,大龙哥凑上去,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话。

嘎子哥抬起手,在他脸上印了个巴掌。

子棋吓了一跳,想起身,被我给按住。我听见嘎子哥沉默了片刻,压低声音,骂了一句,他说你他妈给我吃这种东西,你不忌讳我忌讳啊。

大龙哥侧着脸,一动不动。我再也不能装作已经睡着,翻身坐起来,走过去。我接过那只碗,还烫着。于是我转着碗吹了吹,我说:“嘎子哥,这个东西啊,我家乡那边叫紫河车。紫色的紫,河流的河,很好听吧。……它是好东西。”

嘎子哥咬了咬牙,把碗接过去。

和我当时一模一样,他盯着碗里的东西不放。然而我当时偷偷把它拿出去倒了,他却低下头,汤汤水水地喝了下去。喝的太急咳了两声,险些呛到。

“我该打,该打。”龙哥仍然皱着眉,顺着他的脊背抚过去,他说,“对不起。”

 

我回去的时候子棋扯着我的胳膊,不让我睡,他问我那是什么,紫河车到底是什么。我觉得筋疲力尽,脑袋一跳一跳地疼,胸口也发闷。但他还在问,一双眼映着亮光朝我看。

我说紫河车就是胎盘,人的。但煮熟了就是营养品。

他显然难以相信,睁大眼睛,把我攥得更紧。我觉得头痛欲裂,轻轻挣开他,翻了个身。

“别说了,睡觉。”

他嗯了一声,把我的手抓着。你睡吧,他说,我看着你睡。

 

 

余老师来扎了四五天的针,发觉状况不对。嘎子哥一直在低烧。前两天伤势好转了一点,继而更加严重。他说,还是去医院吧,带上钱去县医院,别耽误了。

我们翻箱倒柜在屋子里找钱。来的时候我们带了一些,加上一点演出的补助金,总共翻出二三十块。拖拉机又被借去了,不在庄子里。我们用马拉车,车板上铺了一层厚重的棉被,让我们的哥哥躺在那上面。我们盼着它能像雪地一样柔软,又像炕床一样暖和,能托得住他。

天不亮我们就启程,没法上跑着卡车的公路,就从土路走。快马加鞭赶到县医院门口,他们才刚刚开门,楼房灰蒙蒙的,铁门敞开,有人在院子里扫地。黄子拉着我跳下车跑进去,一进门就到处喊医生。医生似乎还没上班,导诊台只有椅子没有人,大堂里空空如也。

通往科室走廊的铁栅栏还锁着,我心里着急,上去就敲了几下。生锈的栅栏带着铁索晃了晃,纹丝不动。

有人问我:“小同志你找谁呀?”

我手掌上都是暗红色的锈,斑斑驳驳,蹭到了衣袖上。我转过脸,就看见一个身影。

 

 

我就是在县医院里第一次看见他。

 

 

 

[ 他 ]

 

雪停了之后,男孩们的故事就开始了。

 

 

他大名叫蔡程昱,起初我们叫他“小医生”。因为相比我们印象里白发苍苍的医生而言,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,没比我大几岁。他站在病房里,伸手拉了一下挂绳,百叶窗就徐徐卷上去,透过窗叶,阳光一格一格地洒在他脸上。他说:“我年龄不小呀,我十六岁就上医科大啦。”

一九七五年的二月底,坝上的春天刚刚露出一点踪迹,又被料峭的春寒掩住。蔡程昱带着我,去给嘎子哥交住院费。我看见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,白大褂洗多了有点泛黄,但那并不妨碍它耀眼——这个人是剔透的,是清澈的,我第一眼见他就发现。他看见我落在后面,停在走廊里等我。

“你那个哥哥,怎么这么现在才送来呢。”他说,“再耽误几天,他可就真站不起来了。”

我没说话,攥着手心里的钱,有点担心它们够不够负担住院和治疗的费用。他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几张纸币,明白过来:“哦,你们是附近庄里的知青吧。”

我嗯了一声,不知道怎么答话。这人生来就有种扑面而来的明亮,照得我有些无措。他把手搭上我的肩,告诉我:“没关系,你别担心。”

走廊上有种消毒水的凛冽气味。我说我不担心,不担心,无论如何总要积极一点。他就笑了。缴费处的会计把公章盖在收据上,让我拿着这个去取药。我把钱换成收据,又把收据换成一大把叮咚作响的玻璃瓶。

等到玻璃瓶里的液体变成点滴,一点一点注进嘎子哥的血管里的时候,我站在窗前,并不知道新一阶段的生活已经开始了——在冬天快要结束的二月份,他来了,我就从故事的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,从孩子变成大人。

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。

 

嘎子哥住院了,我们开始轮换着陪床。我负责下午,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,换大龙哥带着晚饭来,直到第二天清晨,黄子或者张超来替他。那辆罪魁祸首的自行车如今派上了用场,大龙哥往链条上抹了点油,它就连接起从坝上到县城的几十里路。

但我不会骑自行车,从小就不会。我只会站在三八大杠侧面,让它一溜烟地滑,却始终不敢跨上去骑着走。小蔡医生说要送我,让我坐在车后座上,然而本就不太结实的自行车撑不住两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孩,轴承吱呀作响。我只好从车上跳下来,我说不用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可以跑去跑回。

他不太相信,睁大眼睛看我。我笑了笑,我说:“我以前是学长跑的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对外人提这件事。半年多以来,它始终像是我一个不愿揭开的过往,打开来看全是羞耻,全是不堪。然而我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,对着他说出来了,我自己都不敢相信,到底是什么让我忽然可以把它放下。于是在通红的夕阳里,我又一次跑起来,这次没有柏油路,也没有教练或者观众的呼喊声。在路上的时候我只有我自己,还有花草树木,飞禽走兽。坝上在东边,我就背着日落的方向跑。

怎么能背对着红太阳呢。我边跑边想,然而想着想着就笑出来。我在跑去跑回的路上,用力拉扯自己,扯掉胸中块垒,把它们全部丢进田地或河流里。

说是轮流陪床,但做完手上的活计,大家一个个全都跑来。有时候我推开病房门,里面的说笑声快要把房顶震塌——我们太善于苦中作乐,且其乐融融。跟着小蔡医生去取药的时候,他对我说:“这是好事。”

他又说,人总是先得学会怎么有情地活,再学会怎么无情地活,可是很多人会把第一步跳过去。而在当时,我尚未能听懂这句话——他比我大一点,但明白的事情比我多了太多。

 



tbc.


轮到男孩们谈恋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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