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烧海棠

海棠花凌晨四点不睡觉,不如烧了。

[龙嘎/上音三角] 致一九七五(3)

方书剑第一人称视角。

主cp:龚方/昱剑,有龙嘎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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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年代中期,一切都还没变,却又正在变,就如同初春将至未至。我们庄里的女知青已经学会把毛衣一角塞进裤腰里,不经意般显出玲珑的腰线,或者用手油“养”睫毛,养出一双猫一样妩媚的眼睛。其中最引人注目、最不拘束的那个姑娘叫燕儿,有一次龚子棋干完坝上的活计,来医院找我说话,他说你知道吗,燕儿跟人私奔了。

那时,“私奔”这个词对我还有一点陌生,它似乎只出现在那些早就不见踪影的旧时代小说里。她男人我见过几面,有一次是在柴禾垛旁边,我去劈柴,看见她从柴禾垛后面走出来,用手指拢了拢头发。她鬓角上有干草,但这并不妨碍她楚楚可爱,她看到我,粲然一笑,喊我:“方方呀。”然后他男人也出来,完全没她那么大方,弓着腰,遮遮掩掩地走了。

我不信她为什么愿意跟这样的人私奔。我正想问问细节,龚子棋摆了摆手。

“一路过来累死了。”他伸手就要去开病房门,“进屋一起坐着慢慢说。”

我横着跨了半步,挡住他。

“怎么了?”他看着我,问我,“屋里有人吗?”
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,不知道怎么说,只能告诉他:“大龙哥在。”

他眼珠稍微转了转,明白了。看到我表情的时候他笑笑,他说:“你怎么还害羞了。”

我抿了抿嘴唇,心想要不要告诉他。方才我其实并没撞破什么——只是看见,并没撞破。我推门很轻,几乎没有声音,我看见病房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,看见百叶窗半合着,一个人坐在床边,一只手撑在另一个人身侧,他亲吻他,宁静又热烈。我轻轻把门关上。门没办法锁,我觉得我应该站在门前守着。

我就一直守到了龚子棋来。他是我们五个里面话最少的,却是晓事最多的。我不说话,他就笑道:“哦,我们方方是看见爱情了。”

他说得有些直白,我侧过脸不去看他。但我还是跟他去了小花园,坐在石凳上。灌木刚刚抽芽,有病人举着吊瓶,慢慢从对面走廊上经过。我想让他继续讲燕儿私奔的事,他却摇了摇头,仍然是笑,他说你还不懂呢,跟你说了也没意思。

我不服,我说:“我怎么不懂,你说啊?”

龚子棋想了下,清了清嗓子。

“燕儿啊,昨天有人撞上她在河滩上跟他男人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她觉得没脸见人,第二天一早不就跑了么。”

说罢他看了我一眼:“你看,我说你还不懂吧。”

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明显有些烫手。从小到大没人跟我说过这些——从我懂事开始,爱与被爱都是禁忌:恋人是战友,夫妻是同志。当然大龙哥与嘎子哥是相爱的,这我知道,但我仅仅是一个旁观者,甚至连旁观者都算不上,更别提身在爱情之中。我好奇又不敢好奇,等到走廊上拎着吊瓶的病人终于挪进了房间,我才问他:

“为什么,爱一个人就要跟他接吻,就要跟他……” 

我截住了自己的话音。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什么样的问题。但他又笑了,他坐得离我近了些,压低了声音,他说,真的吗,你长这么大了,没喜欢过别人吗,我不信。

我想说有过,我喜欢嘎子哥,但那种喜欢和我说的喜欢并不一样。我还想说你才比我大几个月,凭什么说我。但我没说出口,因为他忽然靠近我,用唇在我唇角碰了一下。

仅仅是轻微触碰了一下,很快就离开。我抬起头看他。

他说:“我以为你会马上逃走。”

我承认我很想这么做,但我没有。我手心有点出汗,湿湿黏黏的。我问他:“为什么?”

他大概没听明白我问的是他刚才那句话,还是那个称不上亲吻的亲吻,因此他噎住了,噎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:“你很好看。”

在他深黑色的目光里我直视他,又问他:“还有呢?”

心慌的人这下换成了他。

他搓了搓手,两手用力交握着撑在下巴上,垂下双眼。他说:“我觉得你很好。我说不清楚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,站起身,风越过灌木忽然吹向我。我就在那阵风里回过头看他,我叫他名字,龚子棋。我说:

“在你能说清楚之前,最好不要亲我。”

 

回病房的路上,我本来想和嘎子哥聊聊这件事。说实话虽然我把他堵得无话可说,但我实在无措,实在无法理解。而嘎子哥应当比我了解怎么去爱,或者怎么判断自己是否爱一个人。然而推开房门的时候,我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太对。大龙哥坐在病床前,小蔡医生也在,窗帘仍然半合着,他们都不讲话。

我看了看,不确定是否该开口问。是嘎子哥先出了声。方方来了,他说,坐下休息会吧。

我随便扯了张板凳坐下,我问他:“怎么了,发生什么了?”

嘎子哥笑了:“没事……”

那个“事”字还没落下,大龙哥忽然看向我,他说:“方方,医院催缴医药费。你当时交完的钱还有剩吗?”

他根本不用问我。我们所有的钱都换成了一张床位和大堆玻璃瓶,这些他都知道。我登时明白过来这沉重气氛的来源——医药费续不上,嘎子哥就必须得出院。但他不能。小蔡医生说了,他还不能。

“有没有人……”我咬了咬后面的牙根,“有没有人,找我们去演出?”

大龙哥嘴角带了点笑,把空的葡萄糖瓶放在手里,倒来倒去:“有,但他们点名要看嘎子跳那民族舞。我说他腰伤在住院,他们告诉我,知青战士应该轻伤不下火线。”

他一次性说这么多话,不是慌张就是气急了。我抿了抿唇。

“我去给跳一次,然后拿演出费回来再慢慢治。”嘎子哥看出龙哥的笑带着情绪,拍了拍他手臂,被他挣开了,于是他喊他,“大龙,别着急。”

大龙哥没说话,一直捏着那瓶子,然后我们就听到一声脆响,玻璃瓶终于在他手里开成一朵小花。他攥着手心,血滴答滴答往下淌。

小蔡医生出去了,回来的时候拿了纱布和药棉,低下头,把他手心里的玻璃清干净,涂上药包好。药棉落到地上,他又拿了扫帚和簸箕,一点一点把它们扫起来。我看着他簸箕里那些晶莹的玻璃渣,间杂沾着血的棉球,有点出神。他碰碰我的肩膀,他说方方,跟我过来。

 

 

直到蔡程昱被停职处分,大龙哥和嘎子哥才明白那些钱的来源。我们几个小的第一次选择瞒着他们,一直到治疗结束,嘎子哥出院。然后第二天,县城那边就传来蔡程昱蔡医生被停职的消息,处罚相当严重,整整半年。

余老师倒是乐观,他听说以后告诉我没关系,县医院不要他我这边要他,你让他过来。我把原话带到之后,等了好几天时间,才在村口见到他。他没骑自行车,走着过来的。那时已经三月,河边的柳树全部抽了条,他就从那些嫩黄色的柳条里走出来,看见我,对我笑笑。

我们一碰见他就跟他说对不起。

“没有的事。”他摆了摆手,行李在他肩上晃了晃,他说,“敢作敢当嘛。”

但是实际上他这话说的不对,因为是我们共同瞒天过海,最后却让他一个人“当”起来。那天,他用报纸包好玻璃渣,把我带出去。医院已经下班了,除了急诊室的一点小灯还亮着。他不让我说话,也不让我问,把我往楼上带,摸黑拐了几个弯,停在一扇门前。

他说:“你帮我拿一下。”

我伸手,接到一个小布包。他从小布包里拿出两股细铁丝,绞成一股,转进锁孔里。我立刻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,我拉住他手臂:“不行。”

他竖了一根手指在唇间,要我噤声。门就在他放下手指的时候被他转开了,他把我拉进去,不知从哪个抽屉里抽出一摞本子,他撕了一张,告诉我:“手电筒在包里,帮我照一下。”

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才明白,我们是在共同犯险。我是为了嘎子哥,然而他又是为了什么呢?我当时没有想,只顾着紧张。我帮他打着光,看见他对着会计的字迹,一笔一笔往上描。我说:“这是犯法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低声说,“但你还有别的办法吗?”

我当年还没听过那个著名的海因茨偷药的故事,没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我的矛盾。我脑子里乱的很,眼睁睁看着他描好一张纸,递给我:“这个是收据。然后再记账。”

我接过去的时候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他那天。我站在清晨空荡荡的医院里,拼命敲门,而他就出现在我身后,问我,小同志你找谁。他那眼神真剔透,好像阳光直接能穿过他照出去。但这么剔透一个人,现在为了我们几个谋面未久的人,在昏暗的光线里编造谎言。我心里越来越难受,咬了下唇,轻声说:“抱歉,是我们连累你。”

他从账本里抬起头看我。

“方方。”他喊我,“方方,你这孩子,你得学着没心没肺一点才好。”

 

 

后来我想过,到底为什么,他们一个个明明都不比我大多少,却总愿意当我是个孩子。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,他们一个个来了,又一个个离开,留给我疑惑,然后让我从今后漫长的生命里去寻找答案。

蔡程昱被停职,来到坝上,暂住在余老师那里,实话讲我愧疚但又有点高兴。他身上某种东西很能吸引我,是别人都没有的。那个春天是坝上最热闹的一个春天,嘎子哥出院了,蔡程昱来了,所有人都在。然而小蔡医生当时说的很对:我应当没心没肺一点。因为在我们打下槐花做成糕点,折下柳枝编成提篮的时候,一半的我在享受此刻,一半的我在想,我该拿什么留住这一刻,留住这个春天呢。

孔老二有句话被批了好多年,叫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意思是逝去的时间就像坝上的河水一样,日夜不停奔流不返。我不喜欢孔老二,但我认同这句话。

在那个春天,我才刚刚睁开眼睛,刚刚看见不同以往的世界——因着我们的朝夕剧团,才发现美好的另一种形式,因着哥哥们发现寥远,因着小蔡医生发觉明亮,因着子棋一个毫无缘由的吻,才明白我原来还可以去爱人。

我该拿什么留住我热烈而深刻的一九七五年。

 

 

[ 子棋 ]

 

 

他说,我当时告诉你爱是什么,原来就是为了让你去爱别人的。

这是子棋离开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

 

入春之后一切都忙碌起来。耕地、播种,还要照料初生的牛犊和羊羔,我们有不少是第一回做这些活计,生疏极了。手上的茧子很快就磨出来,是先磨掉表皮,露出嫩肉,痛一阵子,才能长出茧。大龙哥说有茧子是好事,做起活来就不疼了。

田埂上的风是带甜味的,是草木的味道。我坐在田埂上,蔡程昱教我怎么像牛羊一样吃草——有一种白心的草剥掉表皮嚼出绿汁,尝起来是甜的,还有一种三瓣的、像兔子嘴一样的草,马爱吃,人也可以吃,有种嫩叶的酸味,非常爽口。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,他说:“我跟我外公在乡下长大。”

我们城市里的孩子不会吃草,我们想吃炸糖糕和花生糖,可是买不到。然而我发现吃草竟然也会上瘾,从一根根草叶里找那一丝甜味,实在有趣。他跟我一起坐在田埂上,看着天,开始哼歌。

他唱:“七月在野,八月在宇,九月在户,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……”

我问他:“你在唱什么?”

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调子,和我们剧团表演唱的那些斗志昂扬的歌曲太不一样,他像唱歌又像吟诗,清亮亮的悦耳。他说:“是《诗经·豳风》里的一篇,叫《七月》。”

我又问:“是诗,还是歌?”

他说:“在很早以前,歌就是诗,诗就是歌。”

我看着他。他只穿了件刚浆洗过的白衬衫,不怕冷似的,坐在春风里。我跟他并排坐着,看见刚出生的小牛犊沿着田垄慢慢走过去。他喊我,方方,他说:“方方想看书吗?”

书对我来讲是相当陌生的。自从开始训练长跑之后,看书于我就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。但近两年,我着实看见有人从怀里掏出一沓草纸似的手抄本,坐在树下读,一读就是一整天。我说,我想,又说,但你要小心,小心一点带过来。

他笑笑,说他知道。第二天他就背了个蓝布包来,问我要剪刀,又问余老师要来针线。我坐在他的炕床上,看他咔嚓两刀把布包剪开。他就像打开麻袋倒麦子似的,倒提起他的包,把拆开又粘好的书页全部倒在我手边。

“都给你!”

 
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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