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烧海棠

海棠花凌晨四点不睡觉,不如烧了。

[龙嘎/上音三角] 致一九七五(4)

方书剑第一人称视角。

主cp:龚方/昱剑,有龙嘎。本章三角预警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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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什么时候爱上蔡程昱的呢。

我说不清是哪个具体的时间点,或者是在他把那些撕掉封皮、拆成几本、分开装好的书倒在我面前时,我就喜欢他了。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,就在喜欢他了。那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多月,我们剧团在外地演出。他留在坝上,跟着余老师,学习怎么从漫山遍野的野草里认出哪些可以入药,把它们采下来,然后在院子里晾晒。

我唯一收到过他的一封信,在我们即将离开的一个演出的镇子里。他或许还给我寄过别的信,但在信寄到之前,我们就赶往下一个城镇。因此他信里的文字是不连贯的,他说,我上次给你说过的那本书我找到了,等你回来就可以给你看。又说,余老师家的猫儿生崽子了,有几只长得好漂亮。

我躺在临时的住处,礼堂后面、一个架了几张床板的平房里,仰着头对着光,读他的信。黄子趁我不注意,走过来一把给夺到手里,我吓了一跳,几乎从床上蹦起来,叫他:“哎,你干什么呢,你还给我!”

黄子跳到一边,把它打开,看了看,泄气了。

“这有什么嘛,不就是蔡医生的信。”他把它像丢纸团一样还给我,“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姑娘呢。”

龚子棋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,黄子你这样不对,他说,别人的信你不应该看。但我总觉得他不是要说黄子,他是在看我。我侧脸对着他,很明显地感到一把融雪似的目光洒在我脸上。他终于朝我走过来。

他拍拍我衣服的某一处。他说:“我们方儿,最近是在共读西厢呢。”

我寒毛起了一身,他拍的那个地方正好是我藏书的地方,是蔡程昱给我的《红楼梦》。但我不知道他也看过。好在男孩们似乎没听懂,仍然在说笑打闹。我抬起头看他。

“方,你得小心一点。”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,“你把它们藏在柴禾垛里,我能发现,别人也一样能发现。让外人看见就麻烦了。”

我看着他,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给他道个谢。正想着,嘎子哥推门进来了。剧场后勤给演员准备了夜宵。他喊我们“孩子们”,让我们过去吃饭。于是他没再说话,搭着我的肩膀出去。我们一人分到一碗加了香油的阳春面。龚子棋跟我说:“我不喜欢他。”

我知道他在说蔡程昱。我挑了一筷子面条,低下头,看着它们一根一根从筷子尖上滑下去。我问他:“为什么?”

他答得很简短。他说:“因为你。”

我抿了抿唇,没答话。嘎子哥坐在旁边那桌,回过头,冲我笑了笑,说:“方方你干什么呢,面条再不吃就全黏在一块了。”

“嗨,你别管他们。”龙哥碰碰他的手臂,他说,“男孩们慢慢大了……有心事不能跟我们说了。”

嘎子哥看着他,眼睛里带着笑,他说:“怎么不能跟我说?”

大龙哥捧起碗喝汤,喝罢抹抹嘴,从长条凳上站起来。

“因为你老了。”他说。

 

如果我当初爱的人是他,一切又会怎么样呢?

龚子棋是我们之中体质最好的一个,哪怕我从前天天两万米,田地里做起活来也比不过他。他也是最让姑娘们注目的一个,她们不太喜欢我们这种稚气未脱的男孩,她们喜欢他,但他不喜欢她们,这就让她们更加喜欢他。我甚至猜测过他这样的人,根本不会对谁动情,可医院花园里那个亲吻彻底否定了我的猜想。

我并不厌恶那个吻,一点都不厌恶。

只不过每当我想起那个给我一个亲吻的他时,心里都会有些怅然——他很好,我为什么不能爱他呢?在冬末春初的医院里,他像叫醒一个沉睡的幼鸟似的,把我左边胸口那块东西叫醒了,既然如此,我为什么不愿意爱他呢?

在他走后我经常想他。如果想念可以弥补遗憾,我须得想他八十年。可是想念不能,我只好一直遗憾着。

 

 

演出结束之后,我们辗转回到坝上,准备新一季的忙碌。那时坝上的景色已经又一次改变了,原先刚刚抽条的柳树,如今繁茂得有些凌乱。河水也变得丰沛,等到入夜,许多萤火就会从河畔的灌木里飞起来。

一场雨透彻地浇在我们的麦田里,雨停之后,我和蔡程昱坐在一九七五年夏夜的坝上,衬着月光,他给我念那本“上次跟我说过”的书。我真想他。我第一次体会到想念是什么滋味——就像月亮吸引潮汐似的,每天都在潮起潮落。他给我读那本书,名叫《情人》,讲的是一个法国少女,和她在湄公河渡口遇见的中国人。

他们很相爱,那种爱是奇怪的、晦涩的,但他们相爱。然而后来,中国人回去了,在离别很久之后,法国少女才为她的情人流泪哭泣。她才发觉她是用前所未见的爱情在爱他。

我问他:“他为什么要回去呢,他不是爱那个女孩吗?”

我忘记了他当时回答了我什么。我只记得他抱住我,一个多月的想念就全在这一个拥抱里化成了一滩水。我在水上漂着,不知去向。他轻声问我:“方方,可以亲亲你吗?”

我点了点头,可以。他又说:“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?”

其实我想说有。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傍晚,有个人说我很好看,在那之前,他也给过我一个轻若无物的吻。但我没能说出口,他的吻就来了。我比那晚篡改账目时心跳还快,因为这意味着更深更重、更难饶恕的罪责。蔡程昱没法再一人担着,我也是同犯。

他轻轻拨开我的衣领,于是我也做着同样的事。他把唇挪到我颈上的时候,我睁开眼睛看见夜空,突然理解了从前那个燕儿。繁星多灿烂,在这样一片河滩上和喜欢的人亲近,像天鹅一样交颈,是多么顺理成章。

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,那个声音很远。他喊我:“方方,方方——”

我不确定那喊声真的还是我的错觉。他把手掌伸进我的衬衣里,我的身体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冲动,想把我的躯体和他的按在一块,嵌在一起。然而那个喊声又来了,越来越近——“方方,方方……”

他只好放开我。我们刚匆匆理好衣服,那两人就跑来了,是张超和黄子。张超跟我说:“方,龙哥让我们来找你,宿舍里来人了。”

这个“人”指代的范围有些过大了。我问他:“什么人?”

他把手搭在我肩上。反正就是有事,他说,你回去,回去就知道了。

屋里果然坐着两个人。陌生面孔,三四十岁的模样,穿着蓝布衫。我心里突然一紧,我有点害怕这种场面。是这样的蓝布衫对我说:你条子不错,适合去练长跑。也是这样的蓝布衫说:还有什么,仔细想想,再交代一遍。

那两人可能是看出我有点紧张,其中一个笑了笑,对嘎子哥说:“你看看,你的弟弟们舍不得你们。”

另一个说:“小同志别害怕,是好事。”

黄子把我拉到一边,告诉我在我和蔡程昱在河滩上的时候,屋里发生了什么。来的这两位是市立剧团的领导,偶然看了我们的演出,觉得很好,来要嘎子哥和大龙哥走。

“等到有了团里编制,待遇会好很多。”蓝布衫领导说,“也不用在这小庄子里憋着了。”

大龙哥在一旁坐了好久,终于开口了,他说:“我们俩过去,那他们几个孩子怎么办?”

那人看了我们一眼,笑了。

“不是孩子了呀,他们。”他说,“你们要不是知青,这个年龄,在这庄里都该娶媳妇抱小子了吧。”

哥哥们不说话了。我知道这事其实已经没有转圜余地,我们这种民间自发的剧团,让市里把人收走,本身就是一种破例,代表着对他们能力和水准的极度认可。他们没有理由,也没有可能拒绝。我说:“好,我们会照顾好自己。”

又说:“你们也要记着我们。”

嘎子哥忽然间眼眶就红了,他说:“再给我俩一点时间。”

市里来的领导表示理解,说这段日子正好没有演出安排,可以留时间给他们收拾整理,秋天来剧团报到。我和黄子把他们送走,回来的时候嘎子哥在发呆,龙哥正在收拾领导们带来的果品,他把一罐水果糖递给我:“这个,你们拿去分了吧。”

我接过去,打开罐子拿出一个,我说:“龙哥你给嘎子哥一块。”

“他不吃糖。”他把一网兜橘子挂在床头,“你自己吃吧。”

我摇摇头,晃了晃手里那块糖,玻璃糖纸闪闪发亮。我说:“吃点甜的会高兴。”

龙哥看了看我,接过去,剥了糖纸送进嘎子哥嘴里。他没拒绝,把那糖在口腔里从左到右过了一遍,忽然笑了。

“一万年太久,”他笑着叹了一声,“一万年太久。”

 

 

我半夜被热醒,觉得口渴,摸黑找到热水壶,发现里面也空了。我醒了就不太容易再次入睡,于是打算去灶房现烧一点。我拎着水壶推开灶房的柴门,发现龚子棋竟然也在。

“喝水吗?”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“你去打水吧,我去拿柴火。”

我应了一声,出去拎了一桶井水。外面月光非常亮,照得人影相当清晰。他出来取柴,经过我的时候站住了,眼神落在我领口上。

我把水桶放在脚边,也看他。他伸出手,把我的衣领往旁边拨了一下,我就明白了。我知道那里的皮肤上有个深红色的痕迹,是蔡程昱给我留下的,我在他同样的位置也留了一个。子棋在那个痕迹上看了看,轻声问:“这下你知道了?”

我反问他:“知道什么?”

“你上次问我的,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……”他笑了笑,“你现在知道了?”
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,索性拎起水桶回到灶房,把清水倒进锅台里。他也回来,把柴火填进去,用洋火引燃。水慢慢冒起气泡,有白烟飘在水面上,像坝上清晨的河流。我看着灶火出神,他就走到我身后,伸出手臂,从后面轻轻抱住我。

“子棋,”我说,“不行。”

他停顿了一会,有些踌躇地放开了,然后径直走出去。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等水烧开,然后灌到热水壶里,拎回宿舍。我喝过了水,躺在那里就再也睡不着了,大约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起来,我就坐在那里等着。

 

龚子棋一直没回宿舍。

 

我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蔡程昱脸上有新伤,在额角,一大块青。我问他,他只笑笑,什么也不说。

 

我觉得我那时真是冲动。后来我有想过,他已经不惮用不好看的姿势挣扎了,我又何必再去逼问他呢。但在那时,我看见他的伤,就气得到处找龚子棋,最后在马厩里找到他。他正在用铡刀铡马草。我过去就问他,你昨晚是不是打人了。

他根本不用抬头看,就知道来人是谁,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事。他垂眼笑了下,他说:“我只是推了他一下。他那额头是他没站稳,自己撞的。”

我沉下声问他:“为什么?”

他总容易在我直视他的时候心慌。他沉默了一会,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,额头上缀着汗水,他随便擦了一把。

“我想看看他敢不敢跟我动手。”他声音低了一些,“他不敢就是懦夫,不配喜欢你。”

我是真的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到。我说:“只会动手的才是懦夫,比如你。”

他又笑了一下,不再答话,低头继续铡马草。后来我觉得他当时应当是故意的——他把铡刀轻微倾斜了一下,刀刃就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手上。我站在那里,看见干草上忽然落了几滴暗红色,顺着它滴落的方向,我看见他左手的掌根。那里多了条一寸来长的口子,血流像小溪似的从里面淌出来。

他一动不动,就看着血落在干草上,被草料吸干净。我着实被那场面吓到,跑去灶房捞了一把草木灰,蹲下身捧起他的手,按在他掌根上。

“去找余老师缝一下。”我低声说,“伤口太深了。”

他望着我的侧脸,他说:“你给我缝吧,蔡程昱不是教过你一点吗。”

 

我拿着针线,抓着他染得殷红的左手,刚把草木灰擦干净,血就又渗出来。我找不到地方下针,他那伤口带点弧度,我又不知道下针之后该怎么走。我急得喘气都不太顺畅,他就把右手伸出来,在我脑后摸了摸。

我说:“我不会。”我把针扔在一边,眼圈立刻红了。我说,我不会,对不起。

龚子棋叹了口气,轻轻把那只受伤的手挣脱出来,一下、一下,把上面的血蹭在我脸颊上。我闻到腥甜的气味,眼泪刷地淌下来。

他看着我,少有的温柔。他轻声说:“当初我告诉你,你看见爱情了。我告诉你爱是什么,原来就是为了让你去爱上别人的。”

他起身出去,留我一个人在屋里。我打了水,擦干净脸上半干的血迹,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怅然——不是难过,也不是遗憾,而是怅然,就好像心头凭空消失了一些东西,露出空空荡荡井口一样的一个洞。后来的那几天,龚子棋再没跟我说过话,他自己把手包扎了一下,龙哥问他,他说是劈柴的时候碰到了。他对关于我的事绝口不提。

 

再后来,坝上来了一群人,带着油漆桶,踩着板凳往墙上刷标语:一人入伍,全家光荣,为国奉献,义不容辞。龚子棋报名我甚至不知道,直到他收拾好包裹,亮出一个空空如也的床铺。在某个清晨,他像我们来的时候一样,坐上一辆挂着红花的卡车。

 

 

我没再见过他。

 

 


tbc.




黑糖呀,你抓不住那个男孩不是你的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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